隨風飄落埋藏在

　　愛的能力依脫離自我陶醉的能力而定，依脫離對母親和宗教的依戀能力而定；它依我們成長的能力而定──即是，在我們對自己及對世界的關係中，依建設性的人格方向而發展。這種脫離、誕生和覺醒程序，需要有一種必須的品格：信心（信念）。愛的藝術之實踐需要有信心。

　　信心是什麼？難道一定是指對神的信仰或對宗教教條的信仰嗎？信心是否必然和理性及合理思考相反或背道而馳？要了解信心的問題，我們必須區別合理的和不合理的信心。不合理的信心（信念）一詞，我是指對一個人或觀念的信心，其基礎是建立在對不合理的權威之屈服上。與此相反，合理的信心則是建立在自己的思想及情感經驗上的信念。合理的信心，其首要的意義不是對某件特定事物的信心，而是我們信念中的堅實確定的性質，信心是充斥整個人格的一種性格特徵，而不僅是對某件特定事物的信念。

　　合理的信心以建設性的智力活動和情感活動為根基。在合理的思考中──人們一般以為信心在其中沒有地位──合理的信心是重要的因素，譬如說，科學家如何完成新發現？他一次一次做試驗，一件一件蒐集資料，難道未曾預料他要發現的究竟是什麼嗎？任何領域中，以這種方式而能達成重要發現的，殊為少見。同時，如果人們所追求的僅是一個幻念，則他永遠不能獲得重要的結果。在任何人類努力的場合中，創造性的思考常以我們稱之為「合理的瞻望」為起始，而合理的瞻望則是以往相當的研究、反省思考及觀察之結果。

　　在科學史中，充滿了對理性及真理的瞻望之信心，例子不勝枚舉。哥白尼、克卜勒、伽利略和牛頓，心中都充盈著對理性的信念。就是為了這個信念，布魯諾（Bruno）被燒死在火刑架上，而斯賓諾莎被趕出教會的門庭。從理性的瞻望之孕育，到完成理論公式，每一步都需要信心：相信這個瞻望是一個合理的追求目標；相信這個假說是一個合理的命題，並且要相信最後的結論──至少在它的真確性被公認以前，對它的信心是絕對需要的。這種信心是根基於自己的經驗，是對自己的思考力、判斷力和觀察的信任。不合理的信念是僅因某某權威或大眾說某件事物是真的，就把它當作真的，而合理的信念則是以獨立的判斷為依據，而這個判斷是以自己建設性的觀察及思考為基礎，而不是以大部分人的意見為意見。

　　合理的信心不僅表現在思想和判斷的經驗領域中。在人類的關係中，任何有意義的友誼，有意義的愛，都不能缺乏信心。對某個人「有信心」，就是說我確信他的基本態度，他的人格核心，他的愛是可靠的，是不改變的。但這並不是說他的意見不會改變，而是說他基本的動機是不變的；譬如說，我確信對生命的尊重，對人性尊嚴的尊重是他人格的一部分，這一部分是不會變遷的。

　　　以同樣的意義，我們對自己有信心。我們察覺到自己有一個自我存在，我們的人格有一個核心，這是不變的，而且不論外在環境如何變遷，也不論我的意見和情感會有某些變遷，它都堅持存在，貫徹我整個的生命。存在於「我」這個字後面的真體就是這個核心，我之所以為我，我之所以確認和自己是同一個我，就是建立在這個核心上。除非我對於自己這個自我的堅持不變，具有信心，否則我的自我認同感就會遭受威脅，我就要依賴他人的褒貶，以他人的讚揚做為我自我認同感的基礎。只有對自己有信心的人，才能對他人守信，因為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確定將來的他和今天的他是相同的，因之他將來的感覺和行動能夠像現在所預期的一樣。對自己有信心是諾言能力的條件，因此，像尼采所說，人可以由他作諾言的能力來定義。信心是人類生存的條件之一，就愛而言，這意指我們對自己的愛有信心；相信它能夠使他人心中產生愛，相信它的可靠性。

　　對一個人有信心的另一個含義是我們對他的潛能有信心。這一種信心最原本的形式是母親對新生嬰兒的信心；相信他會活下去，會成長，會走路，會說話，然而，兒童在這方面的發展是十分規則的，因此對他的期望似乎用不著信心。但有些潛能則不一定能發展出來，對這些潛能就需要有信心：相信孩子將來會愛，會幸福，會運用他的理性，相信他具有諸如藝術秉賦一類的特殊潛能。這些潛能是一些種子，如果將來條件適當，它們會發芽生長，但如果缺乏適當的條件，它們則會窒息。

　　這些條件中最重要的，就是在孩子的生命中具有影響力的人要對孩子的這些潛能有信心。這個信心的有無決定了教育與操縱的不同。教育乃是幫助孩子實現他的潛能。教育的反面是操縱，它是由於對潛能的成長缺乏信心，認為只有成人把正當的東西填入孩子的心中，把不正當的東西壓抑下去，孩子才會變好。對機器人我們是不需具有信心的，因為它沒有生命。

　　對他人的信心以對人類的信心為頂峰。在西方世界中，這個信心在猶太──基督教觀念中表現出來，也在過去一百五十年人道的政治思想及社會思想中表現出來。對人類的信心，正如對兒童的信心，其基礎是在於我們相信人類的這些潛能只要獲得適當的條件，就可以建立一個由平等、正義和愛的原則所統御的社會秩序。人類到現在還未能建立這樣的社會，因此我們對未來能建立這樣的社會就需具有信心。不過，正像一切合理的信心，這種對秩序的信心也並非只是一廂情願的信心，而是根據人類的種種成就，以及每個個人的內在經驗，根據他的愛和理性。

　　不合理的信念是對權力的屈服，是由於覺得這個權力有逼人的強度和全知全能的力量，並且是由於人們放棄了自己的能力和權力；但合理的信念則是建立在相反的體驗上。我們之對一個思想有信心，是由於它是我們觀察及思考的結果。我們之對自己、他人及全人類的潛能有信心，是由於我們體驗到我們自己潛能的成長，是由於這個成長的真實性，是由於我們體驗到我們的理性及愛的力量，並且我們體驗的程度越深，我們的信心也越強。合理的信心之基礎是建設性的人格；以信心而生活，意即以建設性的態度而生活。因此，信賴權力（獨裁統治性的權力），以及此種權力之運用，是信心的反面。信賴現存的權力，就等於不相信我們尚未實現的潛能之成長。這等於是僅憑現存的東西來展望人類的未來；然而這是嚴重的錯誤計算，是嚴重地看漏了人類的潛能，看漏了人性的成長，因之是嚴重的不合理性。對權力的信賴都是不合理性的。對於權力只有兩種態度，一種是未擁有權力的人對權力的屈服，一種是擁有權力的人欲繼續擁有權力。雖然對大部分人來說，權力似乎是一切中最真實的東西，人類的歷史卻證明了它是人類一切成就中最不穩定的東西。由於信心和權力是互相排斥的，因此，一切原先建立在合理信念上的宗教及政治體系，一旦仰賴權力或與權力同盟，終必腐敗而崩潰。

　　具有信心，需要勇氣，需要有敢於冒險的能力，需要有接受痛苦甚至失望的心理準備。任何人，如果堅持生活的第一要務是安全穩定，則不能具有信心；任何人，如果把自己關在自衛體系中，以佔有及與人保持距離做為安全措施，則他就是把自己弄成一個囚犯。愛與被愛都需要勇氣；有勇氣判斷某些價值是我的無上關心之物──然後做堅定的衝躍，並把所有的東西都投在這些價值上。

　　這種勇氣與墨索里尼所說「戰戰兢兢的生活」所意謂的勇氣完全不同。他那種勇氣是虛無的勇氣。那是建立在對生命的破壞性態度上，由於沒有能力愛生命，而寧願把它拋棄的勇氣。絕望的勇氣同愛的勇氣是兩相對立的，正如對權力的信念同對生命的信念是兩相對立的。

　　信心和勇氣有可以實踐的方法嗎？確實，每一刻鐘都可以實踐信心。養育孩子需要信心；睡眠需要信心；開始著手任何工作都需要信心。沒有信心的人就會過分擔心他的孩子，或者會失眠，或者會沒有能力做任何建設性的工作；或者會多疑善妒，不同任何人接近，或者不能夠做任何長久的計畫。堅持自己的判斷──即使大眾的意見或某些未見的事實似乎在反對著它──堅持自己的見解──即使這個見解同一般人相左──這些都需要信心與勇氣。把生活中的種種困難、挫折與憂痛認做是一項挑戰，克服它們就是使自己更堅強，而不把這些事情當作是不應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不公平懲罰──這是需要信心與勇氣的。

　　信心與勇氣的實踐是從日常生活中的細節開始的。第一步是去注意我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會失去信心，要看穿我們用以掩蔽它的合理化藉口，要認清楚我們在什麼場合行為懦弱，又再要看穿我們用什麼藉口把這懦弱合理化。我們要去認清，每一次失落信心是如何削弱我們，而削弱之後又如何導致信心之再度失落，以致造成了一個惡性循環。於是我們將發現，當我們在意識中以為我們所懼怕的是不被愛之際，我們真正的──雖然常是無意識的──懼怕卻是去愛。愛是把自己委身，而沒有擔保，是把自己完全給予出去，在這種給予中，希望我們的愛能夠在所愛者的心中產生愛。愛是信心的行為，信心小的人愛也小。任何人可以從小孩子學習走路中學習到信心。